小说的震撼力
闲来翻书,重又读起一篇旧文,刊发于《当代》2001年5期的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作者夏天敏,这可能是一个连圈里的人都不熟悉的名字,可就是这篇小说,拿下了当期“当代文学拉力赛”的大奖。只是在当时读这篇小说时有些仓促,并未得到太深的体会,几年后重又翻起,才越来越感觉到小说中那种潜在的力量,而这种力量已远离我们很久很久了。
如果把一个人的心境比作是一潭湖水,那么来自外界对感官产生的刺激就可以看作是把一些物体掷入水中,更多的时候,这些物体是些诸如小石块之类的东西,会在水面上溅起一些水花,再产生一些涟漪,平静在冲击下会短暂地被打破然后再慢慢趋于平衡。在人的一生中,能让你的水面不断地波生澜起,就像是在水底装上一个搅拌器那样,让你的心久久起伏不能平息的次数并不会太多,因为能有如此震撼力的物体并不多,能有如此震撼力的小说更是少之又少。
我不是个阅读量很大的人,看过的小说并不多,尤其是名著,原因很简单,国外的小说可能是由于语言翻译后产生的差异,读起来总觉得有些枯燥生涩,而且大多的名著需要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相结合才能领会其中的深刻涵义,而我并没有从事过文史方面的学习,在这方面是一穷二白,因此对国外的东西一直看得很少。国内的小说看的少的原因也是因为看不下去,不过不是看不懂,而是觉得实在没有可读之处,大多的东西只能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看完,至今能让我一字一字读完的小说并不太多,想想印象深刻的也只有余华的《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因为在这两部小说中,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文字的力量,小小的方块字组合在一起,竟然也能产生像弹药一样的力量,产生如同爆炸一样的震撼。
当然,《好大一对羊》并不能和余华的文字相比,首先小说只是个中篇,只有一个单一的故事,略显单薄,而且小说在语言叙述上有些啰嗦拖沓,情节处理也不是那么流畅圆润,作者在写作中似乎情绪化比较重,有些时候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感,让小说的收放显得不是那么自如。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它的震撼力,如同在《活着》中读到富贵的亲人一个个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地死去时,如同在《许三观卖血记》中读许三观带自己的亲生儿子去吃面、用嘴给孩子们炒菜、卖血过多晕倒又不得不输血而把所有卖血的钱又花掉的那些情节一样,当小说的最后德山老汉的小女儿被沼泽淹没时,我的眼角又感到了一丝湿润。
《好大一对羊》讲述的是一个平淡得不能再平淡的故事,在高原的山区,住着一些世代贫穷的人们,他们吃不上粮食只能吃野菜,终年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地区副专员到山区来视察看到了这种情况,于是和穷困的德山老汉家结成了“对子”,为了帮助德山老汉摆脱贫穷,副专员用自己的工资买了一对一千多块的种羊送给德山老汉,于是一出黑色幽默这样发生了。羊是领导送的,在村长、乡长等干部眼里,这不是一般的羊,德山老汉养这对羊也不是一般的事情,那是政治任务,关系到村、乡的荣誉,也关系到领导的面子和功绩,所以德山老汉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把羊养好,用德山老汉的话说就是“这不是养羊是养爹了。我爹活着还没有这样精细呢……”。
高原上气候冷,没有生火用的草木,德山老汉只能用从“老远老远的海子边去挖去挑”回的海垡(一种含大量烂草根的黑土,能点燃生火)生火让羊取暖,在仍不能达到要求后,就把家里所有保暖的衣物(包括副专员送的,本来想留给小女儿过年时穿的)都给羊披上了,自己却衣不覆体冷得打颤,老伴和小女儿更是自己的身体去给羊取暖。种羊娇贵,要吃上好的粮食,“连德山老汉、哑巴老伴和小女儿闻着都香喷喷”的东西都不吃,要知道这些东西是他们平时都不舍得吃的。没有办法,德山老汉拿出仅有的副专员送给他的钱去买燕麦,但靠着他的经济条件怎么能喂得起如此贵的饲料?不长时间后,两只种羊都病倒了,为了去三十几里外的地方给羊看病,德山老汉花钱扉马来驮羊,而这些钱本来是想用来给患了肺结核的小女儿看病的……
小说读到这里,确实感到了一些余华的影子,那种不温不火略带戏谑的叙事语气,就像是在演一幕黑色喜剧,所有的力量都在观众的笑眼里流出的泪花中。
副专员帮助山区人民脱贫,自然是各方各面注重的焦点,于是大量的记者纷涌而至,为了能让处在病中的种羊能以一种健康的形象出现在报纸和电视上,大家纷纷出谋划策,羊头上有伤,就挂上红绣球,不仅能遮丑而且添了喜庆的感觉;羊毛又脏又黄,那就洗干净后涂上白鞋粉,就像是披上雪白的婚纱……在媒体的宣传下,事情终于被广泛传播了,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的部门都出动了,畜牧局、林业局、广电局、科协等部门都利用这件事情大做文章,就连文联也不甘寂寞,派作家去写报告文学,派书法家去写标语。呵呵,故事的讽刺到此应该说是达到了高潮,黑色幽默越来越精彩了。
可到此故事并没有完,好戏还在最后。为了能让种羊能尽快繁殖,德山老汉需要和老伴每天到“太远太远”的野鹤湖边割新鲜的青草,“半夜起床,走到湖边正好天明”,“避过毒日头,走到大天黑,才将青草背回来”。还要“买黄豆来推成面增加维生素,每天在饲料中增加钙质”,于是德山老汉要每天给羊买六个鸡蛋,“数量是兽医定的,说不能少的”。但“自己的婆娘生娃娃都没吃过鸡蛋”,小女儿更是“长到十二岁,没吃过一顿饱饭”。小女儿入了少先队,为了要钱买一条红领巾,让德山老汉打了一巴掌,体弱多病的小女儿为此病倒了,为了救女儿,德山老汉不得不挪用了给羊吃的鸡蛋让小女儿吃,可这却让小女儿的心里种下了阴影,“可怜的小女儿怕她那天吃了羊子的鸡蛋影响羊生小崽崽”,“她老觉得她吃了羊的鸡蛋,羊生气了就不下小崽崽了”。结果在那天,娘背草时扭伤了脚,爹一个人无法背够让羊吃一天的草时,她决定要和爹一起去割草,德山老汉犹豫后还是同意了。小女儿在割草时发现了一只蝴蝶,在追蝴蝶时她发现了一片更青翠更茂盛的草,于是她就想到了羊,想到这么好的草一定能让羊喜欢,让羊“生下许多雪白的小羊”,于是她向青草走去,在她眼里,那就是希望,就是幸福,虽然那里是一片沼泽,“她还是决定向前走,前面是绿色的诱惑……那是梦里才有的青草呀!”“小女孩本能地挣扎起来,越挣扎她陷的速度越快。”“水面无痕,只漾过几圈浅浅的涟漪。”
小说到此就划上了句号,对于一个作家来说,该说的他都已经说完了,剩下的事情就不再是他能决定的了。现在想想有些奇怪,如此一篇好小说,为什么没有引起更大范围的注意?因为作者的名气?可是能上《当代》的版面应该已经说明了作品的份量,那是因为什么?
多少年来,我们的作家都以逃避为己任,对于敏感的问题鲜有涉及,就是有了恐怕也会遭到一定程度的打压封杀,这也是这些年我们的小说越来越让人感不到震撼的原因。《好大一对羊》无疑让我们找到了,但它之所以能浮出水面,我想可能有一方面的原因,在文中副专员始终是以正面形象出现的,所有的事情都是村乡干部和其它人做的,他并不知情,所以从本意上讲他是好心的,这不正符合现在最流行的说法,“国家的政策是好的,关键是下面的干部没执行好”吗?
说到小说,就不可避免要谈政治,可政治这个东西确实又不是文人能说清的,我们的文人可能就是在这种尴尬的夹缝中苦苦寻找立足的根本。可不管怎样,一篇小说没有发自对人性深处和社会阶层的深深关切,是根本不可能让人产生震撼的,也根本不可能成为一篇真正的好小说。只是这种震撼不仅出现地少,而且在社会上的影响面也已经越来越窄了,很难想像那些生活在风花雪月中的人能有这种感悟,在他们的眼里,地位、名誉、金钱和生活方式已经取代了所有的东西,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工作和感情,根本不会去承担社会责任。如果你对小资们说,你应该为社会做些事情。他们或许会不屑一顾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所以我相信这篇小说在许多人眼里也一定是一文不值,他们很有可能会说,像德山老汉这种类型的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义?他们落后僵化,根本不符合这个社会的潮流,他们的存在能为现代化的经济社会提供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事实或许确实如此,在高科技时代的今天,生活模式已经有了本质上的变化,古典的田园式小农生活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物欲生活,在这个高度紧密链接的环境里,很多人只关心自己处在哪一个链接上,需要怎样的付出,然后能取得怎样的生活,达到社会的哪一阶层,又怎样让自己再向上前进一层,谁还会关心那些社会必性东西?比方说,像德山老汉这种人和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这些事物的存在到底有没有意义呢?
就把这个话题留给所有的读者去思考吧。在写完这些文字后,感觉自己的心里轻松了许多,对于一篇在我看来十分有意义的小说,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因为我知道,明天乃至以后的很时间,活跃在我眼中的小说根本不会是这种类型的,它们大多依然会是一些极端自我的流水帐故事,无非是物欲、情欲、肉欲的另类展现,被追求这种生活的人如同金科玉律般膜拜,但我永远坚信那多是些毫无价值的垃圾,即使是它们能登堂入室。现在的厅堂及所占据的人已经无法让人再产生尊重,我宁可更相信自己的心灵。(2004/2/5)
转自: http://www.manyro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