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志
腊月二十三和二十四
腊月二十三和二十四
腊月二十四那天， 俺家的那条土坡上可就热闹了。
棉袄里袖着双手，黑油领子里缩着脖子，嘴里呵着白气的乡亲，从早晨开始就络绎不绝地走上土坡。 他们的胳膊底下照例都夹着一卷红纸，见面， 总要打个呵呵“咋，也去骆驼家？ 写字？”
写什么字？ 谁都知道， 到了腊月二十四， 割下对子写下字。 当然是春联了。
骆驼家？就是我家， 骆驼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的小名叫骆驼。父亲写的字好， 看起来舒服是我们那一带的乡亲公认的。
要在平时， 我听了有人叫父亲的小名，会很不高兴。因为我们小时侯骂人， 最狠的一招就是当着你的面直乎你父母的名字。那是对你的侮辱。如果是小名， 那就更是奇耻大辱。可是在那天， 我听了那样的话，虽有点不受用，还是要赶紧掀起门帘让这些伯伯叔叔进来 ， 因为他们是来找父亲， 父亲在家 这比什么都重要，况且要过年了，年的气氛让人欢喜还来不及呢。
这欢喜其实在前两天就开始了， 学校放寒假，我们兄妹仨领了学校里发的小奖状，回家把背了一冬的花布书包掼在炕上，朝我妈喊“爹今儿黑真的回家来？”。 其实不用问， 我们知道， 他肯定到。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 是家家户户乱拾翻的日子， 爹最重视这一天了，他要把攒了一年旮旯里老鼠翻出来的土堆扫出来， 要把集了一年柜顶上的厚厚的尘土清理掉，要把烟薰火燎一年的窑洞重新刷白，要把我们的小奖状和新的领袖像张贴起来， 还要翻出那几本对联书，砚台和大小毛笔， 因为从二十四日起，全村的所有窑洞要贴的春联都要他过手。
父亲在离家100 多里地的一所中学做校长。为了省下路费，冬日农闲时他较少回家。我们想尽快看到父亲， 因为他包里准带着村里难得一见的杂志，还有他自己给我们做好的每人一只核桃风车。你听吧， 天快黑的时候，院门口邻家的大爷一声问候“骆驼回来了啊！”我们就箭一般地冲出去。
第二天，家里所有能搬的动的家什都摆在院子里，我们也被迫离开热乎乎的暖炕， 到地上帮忙。箱子底下，水瓮后面，有时会翻出哥哥藏的铁丝，我偷偷仍掉的药丸甘草片，（因为咳嗽， 我有半年要吃这东西）还有妹妹舍不得吃完藏起来的半只干掉的玉米棒子。这时候， 爹就笑， 也不骂人。有时候他还会跟妹妹开玩笑“我要搬柜子了啊，你过来，看那个穿雨靴的人长什么样。”小妹就吓的赶紧躲到妈后面，但还是探出她的小脑袋， 要看个究竟。因为她相信有一个穿雨鞋，长胡子的男人就藏在柜子背后，准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抱她走。我们那里的人家，都有一只特大的柜子挨炕脚放着，因为窑洞壁是弧形的，柜子背后就留出很大一块空隙。不知从啥时候起，大人就骗夜里不好好睡觉的孩子，说， 再不睡， 看那个人来抓你，说着 指指柜背后。其实不只小妹， 我有时候也不敢瞧那后面一眼， 只觉的黑墟墟的，有说不出的诡秘。父亲伸一把扫帚进去， 晃一晃， 捅一捅， 粘一些破的蜘蛛网和尘絮出来。告诉小妹不要再怕了。可是等过了年， 春天来的时候，你再说起穿雨鞋人，她仍会被吓的乖乖的， 保证听话。
太阳老高了， 父亲调好石灰水开始刷墙， 扫帚绑在一根长长的竿子上，蘸了石灰水一道道刷上去，当刷到窑顶的时候， 我们赶紧躲开， 石灰水掉下来， 滴了父亲一身，有时连眉毛鼻子都百了，小妹乐的咯咯笑。我们家窑洞小， 也低， 刷三遍也用不了多大时辰。后半晌， 刷过的窑洞干透了， 真白， 真亮， 我们抢着把锅碗瓢盆， 席子铺盖搬进去。当母亲把一件件家什擦的亮亮的， 父亲把那些小箱子， 成捆的书码的齐齐， 重新物归原位时， 家就像换了个新的。我们都仰着脑袋，到处瞧个不够。
接下来， 要贴画了，要贴奖状了。先在窑洞前方的中央贴好领袖画像， 多数是毛泽东， 后来贴过华国锋。画像两边是喜庆的年画儿， 我记得有过草原英雄姐妹， 赤脚医生好阿姨，后来有一张是笑呵呵的一群人，一起说出一句话“三中全会好”。窑洞的中间打扮好了， 然后要在放粮食的箱子上方贴奖状，父亲往往把那小小的三张纸头先看看， 然后按老大， 老二 老三排成一排 ，贴一张， 表扬一个，轮到我， 总说， 老二别看病歪歪的， 学习还不错嘛。有一年，大哥拿回了全县佼佼者读书的县城一中的奖状， 个大， 鲜亮， 父亲把他贴到最上方， 说， 你们两个可要向老大学啊。后来我上了更好的高中，上了大学， 工作了， 拿回好多的证书， 奖状， 我一直努力着， 我想让父亲也夸夸我。 可是等我拿到它们的时候， 父亲已经不在了。
晚上，雪白逞亮的窑洞里暖融融的， 母亲给我们的新衣服上缀扣子。大哥躲在一边去享受父亲带回来的精神食粮------小说。我喜欢看那些有趣的对联：常常像儿歌一样把它们背下来但通常不解其意， 小妹有时也跟着我念：
水冷酒， 一点点 两点点 三点点
丁香花， 百头头 千头头 万头头。
此木为柴山山出
因火为烟夕夕多。
天作棋盘星作子， 谁人能下
地当琵琶路当弦， 哪个能弹。
雾锁山头山锁舞，
天连水尾水连天。
当时记了好多，这些朗朗上口，意趣盎然的句子朦胧中启发了我对诗词格韵的理解。父亲有时会讲给我们一些修身治学对联的含义， 诸如，
名利淡如水
事业重如山。
求学将以致用
读书贵在虚心。
虚竹心有低头叶
傲骨梅无仰面花。
人品若山极崇岭
情怀如水同清幽。
父亲讲的时候， 我们总是唯唯诺诺， 点头称记下了， 但内心实在不以为然， 而且过几天肯定要忘的。还有一联：骐骥出绝域，鸾凤在高翔，是父亲常常要吟哦的。 现在我才理解，这句子中隐含了父亲渴望挣脱禁锢， 能够有个自由天地的苦闷心理。记得父亲去世后母亲曾说起过父亲的一生“ 你爹就是因为太死板， 太迂腐，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才得了那样的病。”我也曾回忆父亲言行中的点点滴滴。我的结论是：父亲有着赤子般真诚的情怀和博大的爱心， 无论对国家，对学校 对故乡，对父母， 对家人， 对朋友和同事， 他都有着一颗虔诚欲要让你感觉到真实的心。他的忧患和爱心， 让他微笑着操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二天，我们一家要尽快吃好早饭， 收拾利索。母亲拿着针线活去串门，她知道家里今天没她的立身之地。满满一大瓶的墨汁摆在炕桌上，还有新买的写广告用的黄色颜料。腊月二十四， 骆驼家里写下字几乎成了惯例。一位接一位乡亲掀门帘进来了。父亲呵呵笑着说“来了？坐”其实也没地方好坐。然后他按照这家人要写的大门上联，堂屋的联， 新娶了媳妇的新房联，库房联，牛栏上的联 选好字数， 折叠，用布把纸表面擦光滑。然后由主人拿住对联的一端 一阵龙飞凤舞，那字就一挥而就。我们别看他写边念：
一等人忠诚孝子，
两件事读书耕田。
新年纳余庆，
佳节号长春。
读书好劳动好要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严冬去山明水秀，
艳春来鸟语花香。
松竹梅兰同相爱
诗书琴画共抒情。
有关国家书常读，
无益身心事莫为。
。。。。。。
横批多由我和小妹提， 总不过那些： 春满乾坤，合家欢乐，岁岁平安，六畜兴旺，喜迎新春等等。写好的对子要放到一边去晾干。于是，箱盖上，瓮盖上，锅台上， 甚至连炕上的空隙处都摆满了对字， 黑的字， 黄的字，红的纸， 映着雪白的窑洞，真是喜庆。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种情景还常常出现在我梦中。
腊月二十四那天， 俺家的那条土坡上可就热闹了。
棉袄里袖着双手，黑油领子里缩着脖子，嘴里呵着白气的乡亲，从早晨开始就络绎不绝地走上土坡。 他们的胳膊底下照例都夹着一卷红纸，见面， 总要打个呵呵“咋，也去骆驼家？ 写字？”
写什么字？ 谁都知道， 到了腊月二十四， 割下对子写下字。 当然是春联了。
骆驼家？就是我家， 骆驼就是我的父亲， 父亲的小名叫骆驼。父亲写的字好， 看起来舒服是我们那一带的乡亲公认的。
要在平时， 我听了有人叫父亲的小名，会很不高兴。因为我们小时侯骂人， 最狠的一招就是当着你的面直乎你父母的名字。那是对你的侮辱。如果是小名， 那就更是奇耻大辱。可是在那天， 我听了那样的话，虽有点不受用，还是要赶紧掀起门帘让这些伯伯叔叔进来 ， 因为他们是来找父亲， 父亲在家 这比什么都重要，况且要过年了，年的气氛让人欢喜还来不及呢。
这欢喜其实在前两天就开始了， 学校放寒假，我们兄妹仨领了学校里发的小奖状，回家把背了一冬的花布书包掼在炕上，朝我妈喊“爹今儿黑真的回家来？”。 其实不用问， 我们知道， 他肯定到。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 是家家户户乱拾翻的日子， 爹最重视这一天了，他要把攒了一年旮旯里老鼠翻出来的土堆扫出来， 要把集了一年柜顶上的厚厚的尘土清理掉，要把烟薰火燎一年的窑洞重新刷白，要把我们的小奖状和新的领袖像张贴起来， 还要翻出那几本对联书，砚台和大小毛笔， 因为从二十四日起，全村的所有窑洞要贴的春联都要他过手。
父亲在离家100 多里地的一所中学做校长。为了省下路费，冬日农闲时他较少回家。我们想尽快看到父亲， 因为他包里准带着村里难得一见的杂志，还有他自己给我们做好的每人一只核桃风车。你听吧， 天快黑的时候，院门口邻家的大爷一声问候“骆驼回来了啊！”我们就箭一般地冲出去。
第二天，家里所有能搬的动的家什都摆在院子里，我们也被迫离开热乎乎的暖炕， 到地上帮忙。箱子底下，水瓮后面，有时会翻出哥哥藏的铁丝，我偷偷仍掉的药丸甘草片，（因为咳嗽， 我有半年要吃这东西）还有妹妹舍不得吃完藏起来的半只干掉的玉米棒子。这时候， 爹就笑， 也不骂人。有时候他还会跟妹妹开玩笑“我要搬柜子了啊，你过来，看那个穿雨靴的人长什么样。”小妹就吓的赶紧躲到妈后面，但还是探出她的小脑袋， 要看个究竟。因为她相信有一个穿雨鞋，长胡子的男人就藏在柜子背后，准备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抱她走。我们那里的人家，都有一只特大的柜子挨炕脚放着，因为窑洞壁是弧形的，柜子背后就留出很大一块空隙。不知从啥时候起，大人就骗夜里不好好睡觉的孩子，说， 再不睡， 看那个人来抓你，说着 指指柜背后。其实不只小妹， 我有时候也不敢瞧那后面一眼， 只觉的黑墟墟的，有说不出的诡秘。父亲伸一把扫帚进去， 晃一晃， 捅一捅， 粘一些破的蜘蛛网和尘絮出来。告诉小妹不要再怕了。可是等过了年， 春天来的时候，你再说起穿雨鞋人，她仍会被吓的乖乖的， 保证听话。
太阳老高了， 父亲调好石灰水开始刷墙， 扫帚绑在一根长长的竿子上，蘸了石灰水一道道刷上去，当刷到窑顶的时候， 我们赶紧躲开， 石灰水掉下来， 滴了父亲一身，有时连眉毛鼻子都百了，小妹乐的咯咯笑。我们家窑洞小， 也低， 刷三遍也用不了多大时辰。后半晌， 刷过的窑洞干透了， 真白， 真亮， 我们抢着把锅碗瓢盆， 席子铺盖搬进去。当母亲把一件件家什擦的亮亮的， 父亲把那些小箱子， 成捆的书码的齐齐， 重新物归原位时， 家就像换了个新的。我们都仰着脑袋，到处瞧个不够。
接下来， 要贴画了，要贴奖状了。先在窑洞前方的中央贴好领袖画像， 多数是毛泽东， 后来贴过华国锋。画像两边是喜庆的年画儿， 我记得有过草原英雄姐妹， 赤脚医生好阿姨，后来有一张是笑呵呵的一群人，一起说出一句话“三中全会好”。窑洞的中间打扮好了， 然后要在放粮食的箱子上方贴奖状，父亲往往把那小小的三张纸头先看看， 然后按老大， 老二 老三排成一排 ，贴一张， 表扬一个，轮到我， 总说， 老二别看病歪歪的， 学习还不错嘛。有一年，大哥拿回了全县佼佼者读书的县城一中的奖状， 个大， 鲜亮， 父亲把他贴到最上方， 说， 你们两个可要向老大学啊。后来我上了更好的高中，上了大学， 工作了， 拿回好多的证书， 奖状， 我一直努力着， 我想让父亲也夸夸我。 可是等我拿到它们的时候， 父亲已经不在了。
晚上，雪白逞亮的窑洞里暖融融的， 母亲给我们的新衣服上缀扣子。大哥躲在一边去享受父亲带回来的精神食粮------小说。我喜欢看那些有趣的对联：常常像儿歌一样把它们背下来但通常不解其意， 小妹有时也跟着我念：
水冷酒， 一点点 两点点 三点点
丁香花， 百头头 千头头 万头头。
此木为柴山山出
因火为烟夕夕多。
天作棋盘星作子， 谁人能下
地当琵琶路当弦， 哪个能弹。
雾锁山头山锁舞，
天连水尾水连天。
当时记了好多，这些朗朗上口，意趣盎然的句子朦胧中启发了我对诗词格韵的理解。父亲有时会讲给我们一些修身治学对联的含义， 诸如，
名利淡如水
事业重如山。
求学将以致用
读书贵在虚心。
虚竹心有低头叶
傲骨梅无仰面花。
人品若山极崇岭
情怀如水同清幽。
父亲讲的时候， 我们总是唯唯诺诺， 点头称记下了， 但内心实在不以为然， 而且过几天肯定要忘的。还有一联：骐骥出绝域，鸾凤在高翔，是父亲常常要吟哦的。 现在我才理解，这句子中隐含了父亲渴望挣脱禁锢， 能够有个自由天地的苦闷心理。记得父亲去世后母亲曾说起过父亲的一生“ 你爹就是因为太死板， 太迂腐，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才得了那样的病。”我也曾回忆父亲言行中的点点滴滴。我的结论是：父亲有着赤子般真诚的情怀和博大的爱心， 无论对国家，对学校 对故乡，对父母， 对家人， 对朋友和同事， 他都有着一颗虔诚欲要让你感觉到真实的心。他的忧患和爱心， 让他微笑着操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第二天，我们一家要尽快吃好早饭， 收拾利索。母亲拿着针线活去串门，她知道家里今天没她的立身之地。满满一大瓶的墨汁摆在炕桌上，还有新买的写广告用的黄色颜料。腊月二十四， 骆驼家里写下字几乎成了惯例。一位接一位乡亲掀门帘进来了。父亲呵呵笑着说“来了？坐”其实也没地方好坐。然后他按照这家人要写的大门上联，堂屋的联， 新娶了媳妇的新房联，库房联，牛栏上的联 选好字数， 折叠，用布把纸表面擦光滑。然后由主人拿住对联的一端 一阵龙飞凤舞，那字就一挥而就。我们别看他写边念：
一等人忠诚孝子，
两件事读书耕田。
新年纳余庆，
佳节号长春。
读书好劳动好要好便好，
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严冬去山明水秀，
艳春来鸟语花香。
松竹梅兰同相爱
诗书琴画共抒情。
有关国家书常读，
无益身心事莫为。
。。。。。。
横批多由我和小妹提， 总不过那些： 春满乾坤，合家欢乐，岁岁平安，六畜兴旺，喜迎新春等等。写好的对子要放到一边去晾干。于是，箱盖上，瓮盖上，锅台上， 甚至连炕上的空隙处都摆满了对字， 黑的字， 黄的字，红的纸， 映着雪白的窑洞，真是喜庆。如今十多年过去了，这种情景还常常出现在我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