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一生，痛一生（社团推荐） ——记我和我的赌徒父亲   


　　1

　　父亲是从什么时候染上赌博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也许很早，胎里就带有赌博的恶习；
　　也许是他的内心一直都很孤独，很痛苦；
　　孤独和痛苦是因为父亲没有父亲，在他十三岁时爷爷就胃癌过世了。爷爷噬酒如命，经常醉卧田野人事不醒。父亲除了想尽各种办法弄醒爷爷外，还成了爷爷的拐杖，一步一步驮着爷爷回家，像一驾负重的牛车，背后是一群跟着看热闹的笑嘻嘻的同龄人。父亲记不起来了他是什么时候成为爷爷的拐杖的，是什么时候成为孩子们的笑话的，也许是七岁上学以后，也许更小。不记得，总之那是父亲一段很不光彩的岁月。
　　后来爷爷得了酒精胃，不能喝酒了，还是经常喝，一边喝一边东倒西歪的一路高歌。没过多久爷爷就虚弱地倒下了，再没过多久就死了。
　　爷爷死了，父亲忽然觉得轻松了，从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中解放出来的轻松。也许父亲觉得爷爷活着是一种痛，一种全家人的痛，他痛，奶奶痛，爷爷自己也痛。死了大家也就都从痛中超度了。
　　爷爷死后老师眼中聪明、沉默的父亲就再也没去学校了，他用他稚嫩的肩膀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父亲开始出工赚工分了，尽管很累，但父亲觉得他过得是扬眉吐气很有尊严的生活，所以那时的父亲是快乐的。
　　但奶奶还是在父亲十四岁时改嫁了，带着他年幼的弟弟（父亲比叔叔大十岁）。父亲不愿寄人篱下，单门独户出来过日子了。但是他的寄父却并不放过他，每和奶奶吵架总嫁祸于他，说都是因为父亲这个吃他的喝他的的兔崽子。父亲的生活重又回到了爷爷在的时候，没有尊严没有人格。
　　父亲成年后奶奶重新搬回了家，父亲才又有了家。
　　这种痛苦多多少少影响了父亲今后的生活今后的人生。
　　难道父亲染上赌博是因为酒鬼爷爷？还是这种痛苦的生活？
　　还也许是因为母亲生了四个女孩以后，望子没有希望了，父亲以此解救他的精神危机。
　　不知道！
　　我只知道父亲很喜欢儿子，一直都很喜欢，他一见别人家的儿子就流口水，一副很贪婪的样子。我和妹妹很小的时候，父亲每次出去总带回糖果，但那不是给我和妹妹的，而是给叔叔的儿子青水的。我和妹妹总眼巴巴地看着硬邦邦的糖果流泪，泪水比青水嘴里的糖线还粘。虽然现在看来那种劣质糖果不怎么好吃，但当时对我们就是珍品。青水因为是儿子，从而成为特等人，享尽了上等人应有的待遇。青水扔下糖纸，鼻子一哼，耀武扬威地走了。我和妹妹从他背后捡起花花绿绿的糖纸，上面的甜味依旧在，飘着香，引得一地的蚂蚁排成线。妹妹的鼻子比我耸动地更厉害，有时候还有无声的眼泪。
　　收拾糖纸，那是我唯一在学校炫耀的资本，边炫耀还边强忍着流出的口水。
　　我一直觉得妹妹比我幸福，她在五岁时就被母亲带离了父亲的家。可我却一直都在忍受父亲，忍受父亲带给我无穷无尽的痛。
　　我有时候怀疑过自己是母亲的私生女，要不父亲何以会对我这样。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如果我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父亲在母亲离家出走后何以还会留下我这个油瓶。也许世界上什么都可以有假的，但是父亲却假不了，血缘也假不了，从我出生的那天开始，我身上就被打上这样的标签。因为这样我谅解了父亲所有的不好，你想想会有哪个女儿不爱自己的父亲、愿意抛弃自己的父亲呢？
　　所以母亲走后，我就承担了所有母亲应该做的事情，包括父亲赌输回来后所有的骂骂咧咧，甚至粗暴捶打，原因就是我是他的女儿，我不是他的出气筒，还有谁会是他的出气筒呢？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从来就没消停过，洗澡的时候火辣辣的，但我也谅解了。
　　从我懂事开始，父亲就一直在堵，我也一直在想着，怎么能让父亲戒毒。但是没有用。不知道是父亲的赌性太顽强，还是我太苯了。有那么几次，父亲已经不去赌了，但是别人一叫，父亲又屁颠屁颠去了。这让我总是很无奈。

　　2

　　母亲怎么会离开我和父亲呢，带着我五岁的妹妹？我没事的时候经常坐在家门口的大樟树下想这个问题，同时也一直在等着母亲从离开的那个方向回来，踩着轻快的脚步，经过大樟树下。
　　大樟树是我心灵的伙伴。每当我有什么不开心时，总坐在它粗壮的枝杆下和它诉说。大樟树像我的母亲，能听懂我所有的话——语无伦次的、伤心欲绝的、爆炒玉米花的……我每说一句话，它茂密的枝叶就会摇动一下，轻轻的，伴着窃窃私语。多亏了大樟树，我才会如此心灵健康地活下来。
　　但是母亲一直都没有回来！
　　村里人说我母亲跑了，跟着一个高高大大的男人跑了。
　　我不相信！
　　母亲怎么会舍得扔下我和父亲跑了呢？
　　父亲可是她的最爱。
　　母亲当年冒着和外公外婆翻脸的不孝跟了我父亲，什么嫁妆都没有，只有孤身一人和一身旧衣裳。
　　父亲家也什么都没有，一个寡母和一个小他十岁的弟弟，简简单单的近乎流民。
　　隔壁的伯伯说，父亲和奶奶分家后，就只有一个破被子和一间茅草屋。
　　但是父亲和母亲还是很幸福很快乐地生活了下来，凭着勤劳的双手挣了一栋瓦房，宽敞明亮。

可是这样的日子太短了，短得几乎像一个肥皂泡，我懂事后家里就一直乌云笼罩。
　　我可是她的宝贝，一个母亲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宝贝女儿独自偷生的。
　　还记得有一次我摔断了手，母亲连夜背着我走十多里的雨路去敲开一个草药医生家的门。这样的母亲能舍下我吗？
　　为了香火吗？为了母亲一直都没能为父亲生下一根传宗接代的香火吗？
　　母亲连生了四个陪钱货——我，下面的三个妹妹。二妹很庆幸活了下来，因为八字先生说她能给父亲招来弟弟，所以娶名招弟。事实证明八字先生纯属放屁。二妹后面还是妹妹，两个头发黄黄的丫头，还在脸皱巴巴的时候就被送人了。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还是不好？如果她们像母亲，一定会很漂亮，母亲当时是村子里出了名的美女，只是不该嫁给了我父亲；如果她们像父亲，也一定是高高挑挑的，也会是个美女。当然如果她们谁都不像，天生营养不良，那可怎么办？
　　我偶尔也会在大樟树下想起我的两个可怜的妹妹，想着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候会突然在路上碰上她们，然后她们就一直向我跑来，叫我姐姐。事实证明这确实有点像白日梦。我就是在路上碰上她们，也不见得会认识两个在出生当天就被送人的妹妹。
　　倒是招弟，我不怎么担心。跟着母亲，她是不会受委屈的。母亲是那种宁愿自己过得很辛苦，也不会委屈了孩子的好女人。
　　可是她为什么会离开我和父亲呢，为什么？
　　外婆说，肯定是你那该死不成器的父亲把你母亲输给了别人！
　　会是吗？父亲不会舍得拿自己的老婆都当作赌资的。
　　外婆说，你那杀千刀的父亲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房子房子赌了，家里还剩一件像样的家具吗？外婆说到这里呼天抢地，“可怜我那好闺女啊！杀千刀的，剐万刀的！”
　　外婆是真想母亲，比我更想！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如花似玉。我的四个舅舅也想，见我父亲一次就打我父亲一次，他们唯一的妹妹，又乖又巧的妹妹。
　　我真的不愿意相信父亲会把我母亲输掉。但事实就是……

　　3

　　父亲在我十八岁时把我输给临村的老李家时我就相信了父亲会把我母亲输掉！一个连自己的女儿都敢输掉的人还有什么不敢输掉的呢？
　　那年我刚好高考完毕，虽说没怎么考好，但还能上个普通的大学，可是父亲却毁了我。
　　虎毒不食子，可是父亲却不是这样的。
　　我恨父亲，同时也理解了我母亲！母亲即使不是被父亲输掉的，也一定是被父亲伤透了心走的。
　　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无可奈何而又不能做什么时，只好选择放弃。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拯救的，我们也没有能力拯救所有的人，哪怕是我们最亲的人。
　　母亲当时该是我这样的心情。
　　但是母亲可以放弃，我却不能放弃，尽管他不把我当女儿，可是我却不能不把他当我父亲。
　　所有我简单收拾了一下，心甘情愿去为父亲还赌债，母亲若在，该做何想法？
　　父亲那天晚上一直都没说话，只是蹲在门口望着远方，那是母亲离家出走的方向。
　　母亲走的那天很冷很冷，彤云密布，北风一直呼啸不停，辗过稻草堆，掀起无数的稻草叶。
　　那样的天是下雪前的征兆。
　　母亲走的第二天大雪纷飞。大樟树变成了一个裹着厚厚羽绒服的大胖子。
　　我因为担心母亲和招弟被大雪掩埋，所以一直在大樟树下哭。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让自己化成飞舞的大雪，快乐的飞舞的精灵，去看看我的母亲和妹妹。可是我却什么都不能做，除了在大樟树下哭泣外。
　　父亲拦腰把我抱回家无数次，还发狠地打了我的屁股，抽了我的腰背，但是我都没有放弃过在大樟树下等待我的母亲，我可怜可爱的母亲。后来父亲也放弃了，只是给我送来了一盆小小的柴火，被我一脚踢翻了。
　　父亲怎么可以那么狠心地不留住我的母亲？
　　当我死命抱着母亲的双脚时，他怎么可以一直无动于衷？为什么我的号啕大哭最终也没能留住我的母亲，为什么？为什么我对母亲的记忆最终只能停留在七岁那年那个寒冷的冬天？可是我一直没停止过对母亲的思念。每当下雨下雪时同学们都有母亲去接时，每当同学们都可以穿上母亲亲手编织的毛衣时，每当同龄人可以在母亲的怀里撒娇时，每当听到别的母亲反反复复叨唠时……我一直都很想念我的母亲，想念她的一举一动，一语一言，一颦一笑……还有谁比我更想念我的母亲呢？可是这一辈子我都只能把这种想念珍藏在心中了。
　　我的母亲音信缥缈。
　　父亲今天也会想念母亲吗？想念我温文尔雅的母亲吗？
　　我第二天走的时候，父亲倚在门槛上动情地叫了我一声，“梅子——！”那是母亲走后父亲第一次那么深情地叫我。我的泪水哗啦啦全掉了下来，十八年来所有的委屈都融化在那一声长长的叫声中。
　　我真的是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有自己的亲生父亲才会如此动情地叫自己的亲生女儿。
　　我回头看着父亲，他真的很老了。背有点驮，胡子拉渣的，很潦倒。头上已现根根银丝。
　　这么多年了，父亲一直在我身边，我却从来没有感觉父亲的存在。而母亲的缺席，却让我时时刻刻记住了她的存在。这是我的有意疏忽，还是我从来都觉得父亲不值得我去爱，尽管我一直在为他付出？

一个老师傅的脚被搅拌机卷进去之后，我和梁子就决定不干了。
　　本来那天都收工了，工头听说搅拌机里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就让一老师傅帮着修修，明天好用。老师傅正在调试机器的时候，他弟弟猛一拧开关，机器忽然就开动了。老师傅冷不防一个趔趄，脚就进去了，被当泥土石头给缴了。等赶紧停住了机器，脚却拿不出来了。用电锯机器，高温把腿上的肉熏得像剁碎腊干的猪肉，还是不行。那天傍晚该想的办法都想了，临到华灯初上时老师傅的脚才取了出来，送进了医院。可是他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老是在我耳朵里响起，那条被搅拌机缴得血肉模糊的腿也老在我眼前晃荡。半夜醒来，大汗淋漓。
　　这以后我晚上就经常做噩梦，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白天要干活，晚上被噩梦纠缠，我慢慢地就黑瘦了下来，沉默了下来。梁子觉得这样下去我迟早会生病的，于是决定带我离开。
　　离开砖厂后我们进了拆房子的工地。那段时间白天我跟着所有的女人干一些力所能及体力活，晚上总想起父亲，想起父亲一个劲儿地叫我，心神不灵。
　　我想是不是父亲出了什么事还是梁子要出什么事了？
　　梁子不久果然出了事，一脚踩空，从二楼上摔了下来，幸好不是很高，但还是断了两根肋骨。急急忙忙送去抢救，途中哀号不绝于耳。我总是把梁子的哀号和父亲的哀号混合在一起，以致最后分不清那到底是谁谁的声音。
　　梁子出院后我们决定回家，回家休养，顺便看看我父亲。
　　但是我还是没能赶上见我父亲最后一面，父亲走了，独自一人冷冷清清地走了，永远！父亲过世时正赶上梁子进医院。他为什么不通知我呢，为什么？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过年的时候父亲就已经是癌症晚期了，为了不让我担心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否则我们就可以不用去打工了，否则我就可以在床前为父亲端茶送饭了。而父亲，也不用走得那么凄凉了那么孤独。父亲一直都很孤独，没想到死后还是那么孤独。
　　我还记得春节回去拜年我和梁子离开父亲家的时候，父亲眼巴巴地看着我们越走越远，单薄的身子屹立在寒风中，不停地颤巍着。难道父亲早就知道了那是我们父女俩的最后一面，所以他想用力地把我摄进他的记忆里。
　　叔叔把父亲留给我的破房子钥匙交给我的时候说：“哥哥一直都很爱你，很爱你，他这一辈子都希望能够补偿你。可是他却没有能力，也没有毅力戒掉赌博，这是他对你最大的亏欠！他走得时候一直都记挂着你的幸福，你的快乐！”
　　我号啕大哭！
　　父亲他知道吗？我最大的幸福最大的快乐就是能够一家人围在一起完完整整地吃一餐饭，可现在连这也成了奢侈。父亲不会回来了，永远！母亲呢，母亲是试问归期未有期。我怎么办呢？怎么办？
　　父亲他知道吗？我早就原谅了他所有的错，但是我一直都没有告诉他。现在他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能听见吗？我相信母亲也会原谅，原谅他所有的过失，有谁会和一个永远不能说话的人计较呢。父亲他该是瞑目了吧！
　　我收拾父亲床上的每一件东西，每一件破破烂烂的东西，泪水滚滚而出。父亲十多年来一直都过得很潦倒，连一床好的毯子都没垫过。
　　尽管父亲没有留给我什么，可是我一直不后悔做他的女儿，真的！我一直觉得父亲给我最大的财富就是我身上的韧性，没有这一点，我早就倒下了。现在父亲走了，我依旧需要靠这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了却父亲的心愿。
　　我在父亲补着好几个黑色补丁的垫席下突然发现了我儿时穿过的一套紫色的连衣裙，叠得整整齐齐，压在枕头位置的垫子下。那是母亲最后留给我的家产，是我小时侯唯一在同学们面前炫耀的资本，证明我曾经有过一个母亲，一个可以为我做漂亮裙子的母亲。
　　父亲是靠它来怀念儿时的我，还是来思念离家出走的母亲？我一直都不知道父亲暴躁的情绪下还有这么缜密的心思。
　　父亲也许一直靠着这一丁点美好的情思活了下来，把我拉扯成人。
　　我了解父亲多少，母亲了解父亲多少？如果我们一起努力，我们是否可以拯救父亲，拯救一个在歧途上越走越远的灵魂？母亲放弃了，我也放弃了！父亲只好在绝望的路上越滚越远，越滚越远，最后滚成孑然一身，穷苦潦倒。也许这不是父亲一人的错。
　　梁子抬起我的头，我眼里泪水像泛滥的洪水一样不可抑制。那件紫色的连衣裙突然就潮湿起来。
　　他望着父亲的瘦削的遗像说：“我不赌博，岳父也没有把你输给我，而是求我娶你！他当时跟我说，‘梁子，你可以比我更能带给梅子幸福，我在你小时侯经常送她回家时就知道了。梅子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好男人护着他，他也确实需要你这样的男人来爱他！我老了，这一辈子是给不了她快乐和幸福了，你一定能，因为我知道你比我更爱她！’。那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那么优秀的女孩交给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岳父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自己有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安置了你，也就了却了他身后所有的牵挂！”
　　父亲他知道吗？他可以完全不把我交给梁子，跟着他我也能幸福，或者我一个人也能幸福，比现在更幸福！他知道吗？
　　“爸，您知道吗？”我小心翼翼抚摩着照片里那张青黑的脸。父亲的笑多安详，像一个走在阳光里悠闲的老人。

原来父亲一直都有很多面，慈善的、安详的、暴躁的、痛苦的……只是我们一直都不懂，因为我们从来都没走进过他，走进过他的内心。
　　父亲走了，我该怎么办，把这样苦痛的生活进行下去吗，为着他？

感动

另种爱···
无人能代的情感
我”恩“一声··· ···

感动了好久。。。

好感动,好凄惨...

感动真的很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