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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


　　陈妈在学院的历史,几乎与这个五三年组建的大学同步。大人都呼她陈嫂，小一辈的才叫陈妈，随着老一代的先后过世，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便只有陈妈这个称呼了。
　　人们通常把陈妈的身份定位为保姆，其实是个谬误，几十年来她在学院里干的都是拆洗衣物被褥等一类粗笨的零碎活儿，有类今日的小时工，按干了几天计酬。在哪家干活，便在那家吃住，可以说是居无定所。那时候人们还没见过洗衣机，水龙头也是几家合用一个，设在公共的院落里。家家都少不了许多经常需要拆洗的床单被褥，又费力气又不容易洗净。所以一遇到这种情况，便满世界去寻陈妈，好在陈妈很少休假回家，她的作业又在露天的水龙头下，一索准能找到。于是按她与先前几家承揽活计的日程定好日子，到时候准会找上门去。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虽然陈妈不在学院的编制之内，在洗衣机成为大众消费品以前的漫长岁月里，整个学院对于陈妈的倚重却是须臾不可或缺的。
　　陈妈的个子，站直了也到不了一米五，何况她是很严重驼背。长年头戴一顶医院护士戴的那种白布软帽，半遮着凌乱的花白头发，穿一件褪色的蓝布大襟褂子，系着围裙，做活、走路、说话总是慢腾腾的。然而就是在这从容不迫的慢腾腾中，她总能按期保质保量地做完她承揽的那些堆起来象小山一样的活计，留下极好的口碑。母亲不止一次叹息说，这陈妈就是不会做饭、不会做针线，不然按她的诚实能吃苦，是多难得的一个好保姆呀。
　　陈妈信佛，不沾荤腥。因为活重，她的饭量也大，菜却吃得极少。到了开饭的时间，她总要把手头正干的活做一个结束，才肯端起饭碗。然后自己去厨房找出装有干辣椒面的罐子，在自己的饭里搅上许多，搞得满碗红彤彤的，让她吃那滚油泼过的辣椒吧，她总说嫌不够辣。她从不和雇主一桌吃饭，总是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独自吃。每当这时，母亲便一边给她碗里拨菜，一边狠狠地说，“多吃些菜毒不死你！”她却总是掩着碗一个劲地哀求道，“够了够了，多了我吃不了！”母亲无奈地对我们说，如果哪天你们的傅妈再也吃不下干辣椒面的时候，人也就老了干不动了。
　　由于只会干粗笨活，陈妈索要的酬劳比其他保姆低许多，并且从不因为雇主交给的活多活少计较，这也是大家喜欢叫她干活的原因之一。母亲常感慨说这陈妈挣的钱都是从冷水里捞出来的。除偶然回家给亲戚六人买些礼物，从没见过陈妈个人有什么消费。我曾问过她攒那么多钱做什么用，她狡黠地一笑说，为的是等陈妈老了死了，让那些抬我的埋我的鬼五吹六都来吃呀。其实就我所知，她的积蓄，一是给了远在乡下因出身不好家境艰难的老公和儿子，二是偷偷赶“会”时捐给了东山上南坡下的大小庙宇。
　　不论气候多么恶劣，活有多重，陈妈总这样乐呵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用双手在露天洗着，她干活时喜欢小声唱着戏曲，或自言自语。诸如“嗨，这被里子咋这么沉呀。管他娘，该透三遍给他透上两遍！”话虽这么说，据我亲见，该透三遍的还是透了三遍，虽则在凛冽的寒风中双手冻得红彤彤的。让她回屋里暖和暖和再干吧，她说，“不要紧，别看天冷，这水管子里的水是从地下出来的，温和着哩！”
　　用各家主妇们的话说，陈妈属于那种“眼里有活”的人。逢上雨天或晚上歇下来的时候，她会主动找些自家会干的零活，如在礓窝里捣辣椒面、拣拣豆子里的砂土等等，一边干一边给我们讲她见到听到的故事，包括她的身世。因此我得以知道她是关中西府贫苦农家出身，十多岁被一个国民党部队的军官强娶做了他的小老婆。说是小老婆，其实一直把她当个佣人使唤，她生了女儿坐月子时军官嫌她不生男娃，一脚踢在她的腰上，疼得很呀疼得很，就此落下个驼背。后来那死鬼在扶眉歧战役中被解放军打死了，关中也解放了，她才嫁给这个地主出身的男人，照样待她狠声狠气没有好脸。她不愿呆在家里和男人淘神，也不愿意成天听贫雇农骂她是地主老婆子，便出来当了保姆，一干就是几十年。其间最辉煌的是她在一个参议员家里干过一段时间，那参议员家里阔得很，对她也很和气。至于参议家里如何阔，她却怎么也说不具体，说不清楚。问她何以明知地主是四类分子还要嫁给他，陈妈便含糊其辞起来，只说了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陈妈特别令我不可思议的是，虽然每次她回家或者赶“会”，母亲都另外给了她路费，她却从来没乘过车。十几里、几十里路硬是一步一个脚印慢腾腾的走下去。有次她不知为了什么事去远在渭北的阎良，就这样先走到临潼，转北坐船渡过渭河，再一步步走下去到达目的地。饿了吃点自带的干粮，渴了就喝路边水沟里的水，夜里照旧赶路，实在看不清路了就在农户家的门廊下打个盹。居然从没因此生过病或遇到过什么危险。
　　唯一的一次有惊无险发生在某年的春节，她带着母亲送给她的一幅缎子被面和一块布料走夜路回家，被不期而遇的民警兜个正着。后来被带到派出所，问她一个并不富裕的人哪里来的新被面子和布料，黑灯瞎火独自在外面走要到哪里去，她一五一十照实回答。那时侯通讯极不方便，民警后来究竟怎么调查的，她也不知道，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放她走了。在我的对于陈妈的记忆中，这是唯一一件引起她不平的事，提起便愤愤不已：“穷人都不能有个啥了，还真把我当成贼了！”
　　后来我的母亲去世，女儿出生，陈妈随着我离开她呆了三十多年的学院，住进部队机关大院，帮我照看孩子。她确实不会做饭，不会做针线，不是一个称职的保姆，但我总不愿意另找个保姆来替换她。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听到她那熟悉的声音，看着她的从容不迫慢腾腾，心里就会感觉一股暖流升起，仿佛很快就会听到母亲给她拨菜时发生的争执，那种回到已经远去的家的温馨的、暖烘烘的感觉，使我没齿难忘。
　　其时陈妈已经七十多岁了，虽然她的相貌变化不很明显，但已确实开始呈现出老年人的龙钟。为了减轻她的工作量，我又买了洗衣机。洗衣机刚买回家的那天，陈妈显得十分不安，仿佛失落了什么。到了晚上，她把我唤到她住的小屋里，认真地说，“娃呀，陈妈老了，要回家了。”
　　我吃了一惊：“陈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你就把我这里当做你的家，不好吗？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不合适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她慢慢地摇着头说，“不是的，我也知道你没把陈妈当外人，是我自己的事。落叶归根，自己的家再穷，再淘神，人老了终久要回去，埋在自家的黄土里。”
　　“那就等你老得不行了再说。”我有点不耐烦了。
　　陈妈也就再没说什么。
　　由于买了洗衣机，陈妈能够胜任的活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少，也不主动去找干辣椒面拌饭了。但她依然象个慈爱的祖母那样，细心地照料着我的女儿。
　　这样又过了两年，女儿也上了托儿所。一天下午我从外边回来，值勤的哨兵告诉我，“你家陈妈走了，是她儿子来接走的。托我告诉你她不回来了，让你也不要去找她。”
　　后来我又多方打听陈妈的下落。据学院的人说她再也没回过学院，不是跟着你享福去了么？因为多年陈妈回家从来不要人接送，所以至今我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大约不出沣河流域韦曲、杜曲一带。然而韦、杜的地面如此之大，她又离家在外多年，便是当地的人也未必熟悉她的名字。她就这样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不留痕迹，我还欠着她一个月的工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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